第01章
龚俊第一次看见那个鬼是在五月的夏夜。
哼唱与笑声在晚风中晃晃荡荡,有风起,一片新绿梧桐正落他肩上。
他攥住那片梧桐叶,仰头去看歪脖子树,看坐在树杈上的鬼魂。
那是个样貌极清俊的男鬼,倚着满树在风中簌簌晃的碧叶,一双深情眼眸似盛了星子,就那样静静望他,勾着嘴角笑得开怀。
视线在月光中相触的一瞬,鬼惊得往叶子里藏了藏,却躲不掉树下男人追着他的灼灼目光。
他笑不出来了,尴尬地去唤在树下伫着的红姐,说怎么回事,他怎么能看得到鬼?
红姐也是鬼,乘着晚风悠悠荡过去,和龚俊撞个满怀,魂灵散开又如雾般松松聚起,她懒洋洋地下了定论:“他看不见其他鬼,只看得见你。”
鬼认识龚俊挺久了。
龚俊是城南老街那家火锅店的老板,看起来是个生人勿近的大帅哥,却成天乐呵呵跟个傻子似的。
龚俊仿佛是踩着鬼心尖上那点欢愉长成的开心果儿的,鬼每次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笑容就会莫名觉得欢欣。
鬼无处可去,每晚都睡在巷口老梧桐树上,这也是龚俊夜里关店回家的必经之路。他常常靠在树上看那个高腿长的男人走路,看他偶尔走路磕绊一下或是哼歌跑调,鬼就会笑得不停。
鬼未曾想过,有一天他会被龚俊逮个正着。
还是在听那人哼生日快乐歌的时候。
在人间游荡了三年的鬼没摊上过这种事,只不知所措地呆在树上瞧那男人,看那人如水墨勾勒而出般的深俊眉眼,汪着一潭令他陌生至极的悲戚。
再往细了看更像是因错愕牵扯出的复杂情绪,直直连着灵魂震颤,试探着张口却又难以成句,竟是连手中提着的蛋糕都砸在了地上,一滩奶油从纸盒里漫出来,砌上月光,又攀上那人刷洗干净的白色帆布鞋。
弄脏了。
鬼仓皇起来,他冲红姐喊:“怎么办?我把他吓成这样。”
原来平日里那么爱笑的大傻子是个胆小鬼,鬼在心里叹气。
不过这也算是人类的正常反应,谁能受得了大半夜看到树上有个鬼在对着他笑。
胆小鬼好像快哭了。
他看龚俊泛红的眼眶,里头氤氲的泪似乎只需一阵柔风便要决堤,下起一场淅沥沥大雨。
鬼看不得人哭,更看不得龚俊哭。
他只希望这人能天天傻笑给他看,供他这无趣至极的孤魂野鬼一些欢欣。
“这小子不会给你吓傻了吧,怎么撞鬼了还不跑,搁这儿落地生根啦?”红姐也纳闷道。
“还是我跑吧,我受不了把个大男人吓得嗷嗷哭。”
鬼忿忿地从树上跳下来,却没想到龚俊竟向他迎来。
他惊诧地看着龚俊向他伸出的胳臂,没躲开,只擦着那人的身躯如雾般飘散又聚来。
鬼听见龚俊低声喃喃着什么,那人声音本就低沉,呢喃噎在喉头,鬼没能听清。
错身刹那瞧见那人湿淋淋一双眼睛,心里有块地方像是坍塌一块下去,早就失去五感的鬼竟恍惚觉得胸腔一痛,令他后知后觉咂摸出几分从前做人时的滋味。
——喂,傻子,别哭啊。
他想开口去安慰龚俊一句,却又怕自己把那人吓得更狠。
鬼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在晚风中晃荡着走远了。
要找个地方躲起来。
躲到看不到傻子掉眼泪的地方去。
第02章
话本里都说鬼缠人,鬼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反过来被人缠上。
龚俊自个儿的火锅店也不管了,成天就守在那歪脖子树底下等他出现。
那人的火锅店生意好得不行,鬼一直以为是靠厨师手艺,等龚俊人不在店里了鬼才知道原是靠老板颜值。
龚俊一个人守在歪脖子树底下就算了,小姑娘们也来来往往过来陪龚俊守着,鬼怀疑自己再不出现那树早晚得给龚俊守成旅游景点。
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姑娘跟着他?”鬼百思不得其解,坐在老宅子的屋檐上问红姐,“这就是帅哥吗?”
“我刚跟周边的鬼打听了。”红姐拍了拍鬼,她说小疯子,这不是帅哥,这是缘分啊。
“听他们说,龚俊没开火锅店之前是明星,这不和你是一个圈子的么?”
鬼没有名字,或者说他生前肯定是有的,不过被他忘掉了。
跟着被忘掉的还有他的样貌,职业,亲属,爱人……
他死后忘掉了人间的一切。
三年来,他从别的鬼口中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——他以前应该是个演员。
留在老城区的鬼多半都上了年纪,四十出头的红姐都算顶年轻的,他们生前都不大关注年轻人聚焦的影视圈层。
有鬼说过在电视上见过他的面容,却怎么也拼凑不全他的姓名。
鬼没想到他竟能与龚俊有这样的缘分。
想到自己每次看到龚俊就无来由的开心,或许是因为生前真的有几分交集。
也许是朋友,是同事,再不济都是圈内人,至少也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吧。
他没再躲了,而是大大方方地在树荫里朝龚俊招手。
那人在初夏的大太阳底下朝他跑过来,鬼看他那百米冲刺般的架势又忍不住笑,便笑呵呵地坐在石阶上,饶有兴致地抬眼看停在咫尺的龚俊。
“你好,龚老师。”
不知怎么的,一开口就端起了点演艺圈的架子,鬼自己都觉得好笑,带着几分逗趣的心思做出要和龚俊握手的样子。
龚俊从梧桐树下一路冲到石阶顶上才刹住车,此时胸膛起伏,急急调整着呼吸。有汗从他剃得干净利落的短寸中滑下来,顺着高挺的鼻尖往下流。
他没答话,只是沉默的站着。
站在树荫间洒下的碎光里,长睫缀着鸦羽般的流金。
鬼忍不住去看他眼帘轻颤的幅度。
——龚俊的眼睫一直颤着,像是受惊便会振翼飞走的蝴蝶。
“你好。”
龚俊伸手去抓鬼的手指。
鬼的手比龚俊的手要小上一圈,骨节分明,在盛夏的阴翳里泛着几近透明的青白。
龚俊的手指停在与鬼堪堪要碰上的距离便放了下来。
鬼看他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露出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明朗笑容。
他说你明知道我抓不住你。
鬼收回手叠在膝上,歪着脑袋对龚俊笑道:“你比我想得要聪明。”
“你不是怕吗?怎么还来找我?”
鬼恶作剧般地去揪龚俊的衣角,非要让那人看自己的手如何变成光点碎掉又拢起的样子,他本不爱折腾人,却不知为何在龚俊面前改了性格。
“我是鬼哎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龚俊抬手替鬼去挡枝叶间细碎的暑光,笑着答道:“我不怕的。”
鬼显然没想到前夜还在树下吓到哭鼻子的龚俊一下子就川剧变脸,他挠了挠头,愣了会儿才试探地切入正题,他说哎,你是不是认识我啊。
“我知道你叫龚俊,以前是演员。”鬼轻声同他说道,“我死后什么也不记得了,但他们说我以前也是演员。”
“你认识我的吧,龚俊。”
“不认识啊。”龚俊只是笑,他说我以前演戏的时候可糊了,也没怎么跟圈内人交朋友,一心只奔着赚钱去了。
鬼有片刻失意,却又很快自嘲的笑笑,他说那我大概也很糊吧,咱俩糊一块儿去了,谁也不认识谁。
“哎,还以为至少能知道个名字呢。”鬼咂了咂嘴,往石阶上一躺,懒洋洋像只家猫,“你坐着歇会儿吧,不用给我挡,我不怕太阳。”
“你没有名字?”龚俊顿了顿又问,“你不怕太阳?”
“我没名字,别的鬼都叫我‘疯子’,你随便叫什么都行。”鬼笑了笑,他说因为是“疯子”,所以不怕太阳。
“为什么?”龚俊追着问他。
“你问题真多。”鬼掀开眼帘瞧他一眼,“那你为什么老缠着我?”
“我有个朋友,去世几年了。”龚俊勾着嘴角,眼睛却没有笑,他说你们很像。
“我很想他。”他轻声道。
鬼突然为自己这揭人伤疤的行为懊悔起来,他清清嗓子坐起身来问龚俊:“真的吗?”
“那我长什么样子?”鬼说道,“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,镜子什么的也照不出来我。”
“等等啊,我画给你看。”
龚俊在他身边坐下,抬手去折节树枝,一本正经地在积灰的石阶上划拉起来,
鬼认认真真凑过去看龚俊画出个个长着大脸盘子的水桶,登时又气又笑,他说我还以为你唱歌关了扇门画画能开扇窗,怎么全给堵死了。
“你听过我唱歌?”龚俊有些诧异的看他。
“啊,我以前天天睡在那树上,你走夜路哼歌我都听得到,我之前也经常笑你,但昨晚居然被你听到了……”鬼想到昨晚龚俊掉在地上的蛋糕不由得有些尴尬,他问道:“你昨晚给谁过生日啊,那蛋糕……”
“给我老婆。”龚俊答道。
“完了。”鬼憨憨的一拍手,他说这真不好意思,你老婆生你气没有?
“如果他还在的话,肯定不会生气的。”龚俊笑着摆摆手,“他脾气很好。”
“我买蛋糕也就给自己一个念想,他早就吃不到了。”
好家伙,接连踩雷。
鬼没想到这成天跟个开心果似的男人能有这么凄惨的身世,一时哑然接不上话来。
红姐幽幽地从石阶上下来,同他们擦肩而过时啧啧咂嘴,她说造孽啊,这人怎么克完朋友克老婆。
“……不好意思。”鬼嘴皮子利索却不擅长怼人,半天磕磕巴巴又憋出个道歉来。
他本以为自己够惨了,没想到龚俊比自己还能惨上半分。
这世上从来是离去的人不如留下的人痛苦。
龚俊的妻子朋友都去世了,鬼想想就觉得心里怪难受的。
“你朋友叫什么啊?”鬼怎么看龚俊怎么觉得可怜巴巴的,不知道打哪儿来了股不具名的保护欲。
想让这人一直开心一直笑,不要难过,不要掉眼泪。
他说反正我没名字,如果你很想你的朋友就用你称呼他的方式称呼我好了,反正这人间只有你看得见我,这缘分交个朋友也不错。
“他叫阿瀚,星河浩瀚的瀚。”龚俊答道。
“我可以叫你阿瀚吗?”
“阿瀚……”鬼从龚俊手中拿过树枝,在地上写下那个字,他笑着说好啊,这个名字可比疯子好听多了。
“阿瀚。”龚俊喊他。
鬼就抬起头,笑着应下。
“那阿瀚叫你什么?”鬼问龚俊。
“他叫我阿俊。”
“幸好幸好。”鬼松了口气,“幸好不是叫你俊俊什么的,那我真叫不出口。”
龚俊低声道:“我老婆叫我俊俊。”
“幸好我不是长得像你老婆。”鬼笑得很开心。
“你这就很没有职业修养了,我们做演员的,不管什么角色都得很快接受好不好。”龚俊抬手做出要拍他脑袋的样子。
“是是是,那我没有龚老师专业。”鬼无奈的摇摇头,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龚俊进行这样小学生般的对白。
他低头继续去划拉树枝,画了个大大的笑脸。
龚俊凑过去问这是谁。
“是你啊。”鬼笑着说。
龚俊和他凑得太近了,近到他能看清那人蹙起的眉头和并未融进眼底的暖意,那浓重的忧愁薄薄一层附在眉宇之上,是以笑容粉饰整张面皮却不经意剥落的金漆。
鬼不忍细看。
生离死别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冷眼看得太多,却不愿有一桩再落在眼前这人肩头。
为什么呢?
鬼觉得自己似乎忘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,忘掉了一个愿意扮演龚俊故人的原因。
可那么多事情都忘记了,尸骨与墓碑都寻不到的无名鬼又怎能抽丝剥茧去寻这一桩。
他别开眼去,在自己的新名字后添上一个“俊”子。
他喃喃道。
“阿俊阿俊,不要皱眉。”
第03章
无名鬼有名字了,他让其他鬼都叫他阿瀚。
红姐百思不得其解,说你哄哄龚俊得了,怎么还真改了这个名字。
他只是抬手蹭蹭鼻尖笑道:“我很喜欢这个名字。”
阿瀚每天都和龚俊在一起。
主要是龚俊黏着他,每天他往哪儿去龚俊就往哪儿去。
阿瀚怕耽误龚俊做生意,也怕让邻里看到龚俊每天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说话,向来爱逛爱走的鬼舍下了自由身,干脆就坐在店里陪着这个缠人精。
一般的店面和人家都会摆上些菩萨佛像求个吉利,鬼魂难以靠近只能在外头飘着荡着。
阿瀚与寻常鬼不一样,他不怕阳光也不怕神佛,但遇到时还是会有微妙的不适感,所幸龚俊的店里和家里都没有任何香火供奉,问只答是无神论者。
“怪不得你能招上我。”阿瀚无奈地摇摇头。
龚俊正从后厨出来,听了阿瀚的话就笑,他对阿瀚做了个口型。
他说——幸好。
阿瀚很喜欢龚俊店里的装修风格——原木吊顶,矮脚长桌,蓝绿的磨砂玻璃映着昏黄灯盏,既有老成都的味道又掺着世纪初港片的风格。
他在柜台边看新来的收银员偷偷切屏打游戏,凑到客桌前听食客唠嗑儿,背着手煞有介事地跟传菜员踱来踱去。
好久没沾得这满身烟火气,竟自在得好像这不是龚俊的店而是他的店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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