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
“大人!”
这个身穿知府正六品官服的大人一撩下摆,跪伏在地,竟是五体投地状,更令围观众人惊骇的是他嘴里喊的话。在阳平一县,还会有比这位大人品秩更高的大人吗?
被跪的北洛眉梢一挑,心念百转却不言语,他有些弄不明白了。
下跪的知府心中亦是千万个念头闪过,他只是个普通的地方官员,除了三年前的天子巡狩曾远远见过圣颜便再无见到皇上的机会。但那遥远的一瞥已让他牢牢记住圣上的样貌——俊眼修眉、含威不露,除去嘴角的弧度略显柔和,与眼前的人并无二致。他不是蠢物,既然圣上悄无声息地来到这里,既无仪仗也无龙袍,就代表他不希望有人点破他的身份,所以他只是口呼大人而不是皇上。
“起来吧。”北洛冷声道。他已经意识到这位是把他当做朝中的某位大人物,可他不知道朝中有谁会长得与他相像,他不过是个刚出师门出来历练,然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却不小心揍了知府儿子的江湖人士,本以为接下来少不得几番刀剑纠缠,如此这番将计就计倒也不错。
只是,会是谁呢?
知府利索地爬起来,低眉顺眼的,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纵容儿子欺男霸女的骄横模样。
北洛指了指岑缨:“我来的路上遇到这位小姑娘被你儿子的人追赶。”
知府的手一哆嗦,竟是又跪了下来:“误会,都是误会。”
“误会?”北洛冷笑一声,“你儿子逃跑前说了什么话,知府大人要不要回去问问?”
知府一时不答,心中暗骂那个混账犊子,欺负人敢欺到微服私访的皇帝头上,叹自己时运不济,别说这顶官帽,就是他这颗项上人头都不一定保得住。
“罢了。”北洛也清楚做戏只能做一时,他只是个冒牌大人物,总不好真的处置一县的知府,会露出破绽的。
“我不想多生事端,回去好好教训你儿子,这回暂且就饶过你。”
“谢圣……盛大人!”知府大喜过望,险些就说漏嘴,幸好他机灵地弥补上了。此地身处闹市,虽然百姓碍着知府平日里的淫威不敢靠近,但当街喊出圣上这个词还是太过惊世骇俗。
北洛眯了眯眼,不理会原地擦汗的知府转身离去,顺便带走从刚才开始就傻愣着的岑缨。
谁知道这个被他扯虎旗的大人物是谁,也不知道等知府反应过来被愚弄后会作何应对,反正那个无恶不作的知府儿子已经被他教训过了,北洛对自己的出手有信心,那个纨绔起码有三个月下不来床。
知府注视北洛远去的背影,稍一犹豫,决心让身旁的心腹领着人一路护送这位贵不可言的大人离去。
北洛要了两匹马,毫无阻碍地出了城。
一路上被示意噤声的岑缨直到远离了护送的队伍,这才问道:“你究竟是谁?”
“我是我。”北洛冷静地答道,“你应该问那个狗官把我当成了谁。”
“是谁呢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北洛低头沉思,他不知道天鹿皇城里,有哪位大人是姓盛的。北洛却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心底隐约地盘桓,他看了一眼岑缨,不知道几日前碰巧救下她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。
岑缨恰在这时望过来。
“无论如何,我得谢谢你。”小姑娘的眼睛很亮,她是七窍玲珑心,自然明白北洛为了救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冒了多大的险。当时荒郊野外,她正被知府衙门里的恶奴追赶,纵有五品武功在身,也敌不过数个六七品武人的拳脚。呼救无人之时却见斜里冲出一名剑客,没几下就将那伙人收拾了。
北洛看着她,心情没由来地变好了一些。
“那日贼人凶恶,你又是一女子,碰见这些,本就是我应做的。”
旁人眼中惊心动魄的事由眼前这位背着剑的年轻侠客淡淡道来,仿佛也轻巧了几分。岑缨看得真切,眼前的人少说也有二品功力,放在卧虎藏龙的天鹿城或许不显,拿到外面来少说也是几大武林门派的客卿,联想到方才知府衙门面前的一桩事,便猜眼前的人是漫游到此的世家子弟。
本朝建立不足百年,繁荣景象初现。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寒门士子,极尚漫游,不以耽玩为耻。且饱览盛世山河都邑,挥笔洒下诗文美赋,亦是将来仕途的一块敲门砖。岑缨就是其中之一,她本鄢陵岑家嫡女,漫游至此只为寻访一处古迹,却不想此地纨绔恶劣,当街就敢强抢民女,若不是她还有武艺傍生,也撑不到北洛来救了。
只不知道这盛家是何家世,竟出了这么个标致的人物。
待岑缨将她的疑惑问出,北洛讶然道:“盛?我不姓盛。师父姓韩,我随了他姓。”
岑缨比他更惊讶:“你难道父母双亡?”她见北洛一时无话,连忙摆手道:“我没别的意思,就是觉得你这个气度,怎么也是大族里出来的。”
北洛笑道:“师父他没和我提过,但我猜他才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那个。”他看出了岑缨的局促,宽慰道:“身世这种东西,我没在意过,师父他对我很好,我这辈子只要孝顺好他就够了。”
岑缨真心叹服道:“你师父定是个很厉害的人。”
“不过是个不问世事的老头子。”北洛眯了眼睛,笑意柔和。
又走了一段路,岑缨忽地问道:“北洛,你究竟是几品的武功?我观你之前出手,大约是二品的境界,不知我说得对不对。”
北洛一愣,想起拜别师父前,师父只说以他的身手,他日行走江湖将自保无虞,却不知道具体是何境界。
“大约是二品吧。”北洛道,“我的武功算是闭门造车,师父他纵是满腹韬略,也不通武艺,只给我一本功法让我照着练。”
岑缨已经不知道该佩服面前的人天资太好,还是该惊讶是何种功法竟然只靠自学便能成才。
“我是初涉江湖,许多人物还不大清楚,你能给我讲讲吗?”
岑缨笑道:“这有何难?这世间武功分为九品,寻常人攀至三品已属不易,这江湖中固然有卧虎藏龙之辈,但大多人只有四五品。许多高手都集中在皇城天鹿,据说那里遍地是二三品的高手,纵是一品的也有几个。”
北洛冷笑道:“这么说,所谓江湖,也不过是个小鱼塘,尽是些臭鱼烂虾在蹦哒?”
岑缨摇头:“倒也不是。虽说‘修得文武艺,卖与帝王家’,但这只对有品级的高手而言。一品之上,还有境界。”
北洛心头一跳。
“超凡入圣,宗师境。”岑缨缓缓道来,“这个境界的,世间只有四人。太白剑仙李太一、前朝国师方思魏、吴家老祖吴筝。最后一个在白梦泽,是四大宗师里辈分最高的,名唤云无月。”
北洛道:“听上去是个女人。”
岑缨一笑:“无人知道他是男是女,因为谁也不曾见过。过去挑战的人连白梦泽都踏不进去,李太一曾去挑战过他,据说他只把剑递过一寸,就再不能前进一步,最后吐血含恨离去。”
北洛愕然,方觉这片江湖之上的天空,比他所想的高远。然而惊愕之余,胸中亦兀然涌起一阵豪情,不知何时才可一见这云霓之上的风采。
与此同时,皇帝正在微服私访的消息不知随着哪阵风被吹得四散纷扬,纵然阳平与天鹿相隔遥远,可谣言却不顾古时交通不便的事实,没几天便不胫而走,飘进了诸多位高权重的大臣耳中,亦飘进宫里。
这日散朝后,几位尚书和中书门下的大人聚在一起等待召见。此刻还不到辰时,几位大人心中嘀咕今日的朝会结束早了些,若换做平日,辰时三刻才进御书房,皇上体恤老臣怎么也得赏赐些御膳房的吃食。当然,他们不是贪食,只是把这当做荣耀,更是君臣相宜的一段佳话。
等了片刻,方才见一个太监小跑过来,对几位重臣笑着脸道:“诸位大人还请回吧,皇上今日不见外臣。”
有人问道:“可是掌斥侯来了?”
那太监说话却是滴水不露:“这就不知道了,奴才也是代为传话的。”
左右也没紧要事,几位大人就不再多问,依言回去了。
快要走出皇宫的时候,户部尚书刘行之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,畅快道:“今日天气不错。”
引路太监立刻笑道:“可不,昨夜才下了一场雨,这会儿雨霁初晴,自然清爽。”
兵部尚书接话道:“我大明风调雨顺,是圣上仁厚,福泽百姓。”
其他人皆知这兵部尚书秦尚礼是个死忠皇室的,每三句话必有一句是拍马屁,明明考绩平平却能一路平步青云,或许就是因为忠心,皇上会才把最紧要的兵部交给他。其余人等心中未免看轻了这兵部尚书,只是面上却笑意盎然,连声附和,在一片玉声琅琅中相携着走出宫门。
天鹿城官员百姓的一天便在这美满祥和的晨光中慢慢开启了。
天鹿城中人人赞太平,阳平郊外的湖水岸边却处处是刀光。
“这里我们是不是来过?”
岑缨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山石草木,点头道:“确实。”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罗盘来。
北洛侧头听到林间树叶传来细细的簌簌声,“来不及了。”正说着,他已拽过岑缨,足尖运风,转瞬已至百米开外。
“等……等等!”岑缨被北洛扛着,只觉迎面罡风袭来,连话也说不利索了。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手中罗盘,方才说道:“这里是个迷阵。”
北洛眉头微皱:“迷阵?”
“我观此间木石走势,还有溪流浅滩的样子,不像是人力所及,应该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”小姑娘满眼发光,如果不是正被追杀,她真想停下来好好研究一番。
北洛见她对阵法有些门道,问道:“你有办法走出去?”
岑缨握拳,鼓足了气势:“有!”
北洛失笑,听到后面追兵的声音,眼底闪过一丝狠厉。
“出去之前,先把这些家伙收拾了。”
北洛和岑缨二人已分开行事,身后的追兵没有犹豫就追去北洛一边。岑缨心里讶然,虽然北洛已对她说了不少私事,她也相信对方没有骗她,但其中应该还有不少隐情,不然无法理解阳平知府那一跪,更不能解释此时追杀北洛的这些人。
岑缨看得真切,这些人与之前知府府上豢养的恶奴截然不同,他们不是仗势欺人的鼠辈,而是真正的杀手,训练有素、精准致命。如果不是北洛关键时刻拉她一把,她早就被弩箭射成了筛子。
又欠他一命,岑缨心中感激道,她完全没想过这一命是被北洛连累的。
却说杀手这边,他们追至一条岔路,却见两条路上都有北洛留下的痕迹,领头的人心知有诈,却没有犹豫,下令分兵。
其中头领所处的一队追了没多远又见一条岔路,仍旧是两条路上皆有脚印。这次他略一踌躇,仔细看了下路口留下的痕迹,示意全队都走左边的岔道。
北洛听到背后传来的动静,分辨出八个人。他暗叹一声,心道对方果然谨慎,宁可跟丢也不愿继续分散兵力。
双方甫一兵刃相接之时,他躲过一轮弩箭,接着斩杀一人、重创三人,带着岑缨飘然离去。随后漫长的追逃中,双方再没有更多的接触,可见北洛轻功了得。就是这短暂地交手,让北洛判断来者共有二十人,皆是三品上下的武功,这绝对是一次大手笔的刺杀行动。
北洛心中有太多的疑问,但在求得答案之前,他必须保住性命。
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,落了一地碎金。北洛抬头望着天上唯一的光源,眯起眼睛思索。他本意是想把身后的追兵分至四人,这里本是迷阵,一步踏错就会被囿于原地。其余人就算知道追错路,也来不及回援。
四个人,他才有把握一举击杀。
或许是初生牛犊,或许是源于骨子里的狠绝天性,北洛眼中锋芒凝聚,脚步未见停顿,身法却骤然一变。
手指握住剑柄的刹那,北洛心中蓦然闪过一丝轻蔑的念头。
八个人,不过是冒些险罢了。
这一剑出得太快,以至于寒芒已到面前,众杀手才听到长剑出鞘的一声铮鸣。
七、六、五、四……
北洛心中默数。
他身形陡然拔高,躲过三支弩箭。又是寒光一闪,只听“铛”得一声,这把威力可怖的剑却没有如愿砍下这颗头颅。
北洛心中并无不恼,他看向挡住他这一剑的人。对方手里也有一把长剑,此时持剑而立,看上去不像阴暗中行事的刺客,倒多了几分堂堂正正的光采。
这一幕落在北洛眼中更为讽刺,他忍不住讥道:“剑乃君子之器,你也用得?”
对方没有说话,也许是觉得和一个死人说话没有必要。
再一交手,北洛讶然展眼,突然察觉此人的剑法与他所习的有些相像。武者之间,相似的功法自会引出一种极为玄妙的感应。有道是惺惺的自古惜惺惺,功法如此,血脉亦然。
北洛心中疑虑,便留心观察对方的神色,亦从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惊讶,坚定了自己的判断。
北洛的功法是自学成才,但师父提过,那本功法是前朝大将曲寒亭的家传绝学,不知怎的落到师父手中。只是对曲寒亭此人,师父并未说过太多。
战斗中,北洛无暇旁顾,心下却不自觉地留手了。平白被人追杀,心中自然疑怒万分,他想活捉这个人,问出一切的来由。
异变陡生!
一柄宽大的阔剑突然横插进双方的战局,一个横扫就让两名杀手齐腰截断。
北洛心中惊怒,却一时来不及变招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可能会曲家剑法的杀手死在那柄阔剑之下。
来者将剑一抡,扛在肩头,对北洛笑道:“你就是北洛大人?”
北洛脸色微沉,问道:“在下未有功名在身,何德何能被称作大人?”
还活着的杀手见势不好,早就寻了空隙溜了。北洛却不能去拦,他全身心都放在面前这个人身上,此人身上的气势很强,绝对是北洛此生遇见的第一个堪称强者的人。
羽林听到北洛的话,咧嘴笑了,对方没有否认他是北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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